□程先利
兒時,跟著病弱的母親寄住在姥姥家。那時候家家都窮,母親又有病,我們的日子自然比其他人家還要拮據,粗糧能吃飽就很不錯了,細糧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。那天,我正在院內玩耍,忽然聞見一縷勾魂攝魄的香氣。那是油條啊,金黃酥脆的油條,香氣順著堂屋門縫鉆出來,勾得我直咽口水。
那是姨父帶來的油條,像塊金子似的擱在掉了漆的八仙桌上,油紙包泛著光,映得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。我躲在門簾后偷看,只見那油條細長蓬松,金黃色的表面還掛著晶瑩的油珠,每一處褶皺都藏著誘人的秘密。姨父輕聲對姥姥說:“娘,給你們捎來的,補補身子。”
姥姥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顫巍巍拆開油紙,油條的香氣轟地炸開。那香氣是有形狀的——像一只溫柔的手,撫過每個人饑餓的胃。我眼巴巴地看著那黃金般的油條,突然覺得自己像只準備偷油的老鼠。當姥姥把兩根完整的油條塞進我手心時,我立刻沖進飯屋想與母親分享。灶膛里的火光映著她的側臉,我頭回發現母親眼角的皺紋比姥姥還要深,每一條皺紋里都刻著歲月的刀痕和無聲的付出。
吃飯的時候,我把那根油條遞給母親,說:“媽,你也吃一口吧。”母親說:“我不愛吃油條,你吃吧。”她說這話時,喉結卻不自覺地動了一下。我知道她在說謊,就像我知道每個母親都擅長用溫柔的謊言編織孩子的童年。
我咬了一口,慢慢嚼著,滿嘴里都是酥、香。這時我突然看到母親那張因營養不良枯黃消瘦的臉,我說:“媽,這油條有怪味。”“有味?”母親有些驚奇地看著我。我把油條遞到母親面前,母親咬了一小口,嚼了嚼,拍了我一下,說:“哪有味?”我扮了個鬼臉,說:“對,有味,味道不錯。”那一刻,我看見母親眼里有淚光閃過,但她很快低下頭,假裝被灶火熏了眼。
那晚的玉米餅就著半根油條,每一口都嚼得格外仔細。剩下的油條放進柳條籃子里,掛在房梁垂下來的一根鐵鉤上,后來變成了母親藥碗旁的點心,變成了姥姥枕頭邊的零嘴。很多年后我才明白,那根油條就像愛,在貧困中傳遞。
我常常想起那次吃油條的往事,隨著歲月流逝,山珍海味吃了無數,但我對第一次吃油條仍記憶猶新,因為它教會了我:最珍貴的滋味永遠來自心靈的盛宴,最美的人性總是在匱乏中綻放光芒。